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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两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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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

半天凉月色,人间几处看?

在渤海湾上空的巨大阴云涌向上京时,一位锦衣黑发、模样俊秀的老人走过皇城宫墙下,三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巡夜守军并没有发现他,他将身影和气息完美的藏匿在夜色中。

之所以说他是老人,因为他除了模样和黑发,一切都像是老人,他佝偻着身背,双手的皮肤满是皱褶,衣领下的皮肤也满是皱褶,他的装扮是老人装,他的神色也是老人该有的神色。

他贴着墙垣一路走,手抚摸着青石城廓,正是剑仙黄庭坚、陌仙吴文英、以及唐寅这三位得道者当年留下道统的位置。

他隐于荒山多年,不知世事,不知皇城的三十六堵宫墙在六十九年前被人摧毁了三十堵,他面前的宫墙是之后重建的。他望着被风雨淋洗得透亮的城墙,疑惑三位得道者留下的道统的踪迹。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灯外江湖多夜雨,月边河汉独晨星。”

“夜雨巫山不尽欢,两头颠倒玉龙蟠。”

难道是记错了,这三句题词并不是留在正东面的墙垣上?

他虽然在疑惑,却并没有再去其他三面宫墙上寻找三家道统的踪迹,他此行的目的是访友,并不是为了参悟道统。再者,宫墙上的题词刻字即便真的藏有道统也不值得他来参悟。

他走经宫墙只是路过顺道而已。

他的目的地是皇城东北方的一条街道,那条街道住的都是贫户,他的好友住在街尾,是整条街道上最破落的一座院子,但好在干净。有质朴的柴门,有竹编的篱笆,有牵牛花,院中还有一颗老桑树,桑树上有两个喜鹊窝,桑树下有很多小桌椅板凳。之所以说桌椅板凳小,是因为都是给小孩准备的。

他向前走着,走得并不快,既然是来尘世间访友,自然要以俗世之人的步伐和速度来走铺在俗世里的路。他走的很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这样似平凡人走路太枯燥,一步一步,纯属浪费光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走路了。

走着走着,他想起一些往事,默然叹息一声。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他不知道自己隐世了多久,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可他的记性很好,往事历历在目。

现在想来,那些往事也不过如此,岁月果然能淡化一切,抱负,热血,爱恨,相惜……自然也包括无相山的两位神使。这么些年来天地间无甚波澜,大海上甚至连浪潮都少有。这潭死水不知还要持续到何时?

他抬头望了一眼东北方,由于建筑物阻隔视线,并不能看到他想看到的那条街道,他知道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上京太大,他不喜,极为不喜,如果是他年轻的时候,他早就出手毁掉半座城,虽然不至于让访友的路短一些,但至少不会走来走去还是在这一座城中。

他要去的那一条街叫富贵街,富贵街并不是真的富贵,相反是极度的贫困,富贵只存在于那条街道居民的期望中,梦境里。

富贵街没有街灯,只有月光让贫寒的街景呈现出一点模糊不清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意境。

街尾有一座破败的院落,与来访友的老人记忆中一样,有质朴的柴门,竹编的篱笆,牵牛花,一颗老桑树,桑树上有两个喜鹊窝,桑树下有很多小桌椅板凳。

这座小院一直是这样,好些年,好些年。

哪怕是严寒岁月,桑树不落叶,树上有喜鹊啼鸣,树下有小儿嬉戏。就是爬满篱笆的牵牛花也从不枯死。

院中,老桑树下有一个老人,是真的老人,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人。

老人姓西子,名也是西子。

西子是中州历史上一个美人的名字,也许是这个美人过于盛名,男子叫这个名字常人就觉得不妥,可老人就叫西子,叫了数百年。再者,西子是前朝皇族的姓氏。

在万禧之年,无相山上的两位神使曾让世人在中州万疆之地上,选出十善人,并以那十位大善人为榜,告诫世人,多行善举。两位神使曾赐给十位大善人各一颗生机丹,那颗生机丹,能让十位大善人都活足三百岁。

三百岁,是常人难以期及的年纪,但老人西子在被上京的居民选为十善人之一时,他就不止三百岁了。

此时,老人西子正坐在小板凳上,伏在小桌上,看上去颇为滑稽。他右手提着一支笔,左手按压着一张白纸,白纸的左上角放着一盏油灯。油灯上只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灯火,照出的光明还不及一缕月光,可他任其燃着。其实他并不需要一点光,没有光他也看得见,点一盏油灯只是应景而已。

他将笔提了很久,笔锋最终没有落在纸上,被他放在了砚台上。他不知道如何下笔,他要讲诉的东西对于他而言太简单了,也许就是过于简单,他不知道何从说起,才能让明天白日来他的院中,叫他老师爷爷的那一群孩子接受。

他很喜欢孩童,可是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他曾经有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而今他继续活着,他的孩子早就老死了。

这个世间就是这样,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修行,长生不死与这条街道的名字富贵一样,多是存在于人的期望中,梦境里。

他少年时强娶过一个妻子,是普通人,却又不是普通人家。然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遗承了他母亲的血脉,无法修行。等他的妻子和孩子相继老死往生之后,他任自己的外貌苍老,即便他可以用入圣的修为来改变他的容貌。

在常人眼中他已经是一个老人,即便是宝刀未老,能娶妻,也不可能再有子嗣。如果妻子意外有子嗣,那得考虑考虑妻子是否红杏伸出墙。

他没有再娶过妻子,当然不是碍于俗世人的眼光,也不是认为俗世的婚姻对他的修行之道有所束缚,只是因为他体验过一遭俗世的骨肉亲情,情爱人伦。这让他欢喜,让他悲痛,而这种欢喜和悲痛一次就好,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再者,他认为天下所有的孩童都是一样的,不管他们的父亲是谁,流淌的是何种血脉,他们的心灵都会是一样的干净纯真,不染杂尘。

好多年来,他一直住在富贵街,教导这里的孩童,教他们识字,教他们为人,教他们安生立命之道,可从来没有教过他们修行,一来这里的孩童极少有人能有修行的禀赋,二来在他看来修行悟道是傻子和疯子才会做的事。

他自认是傻子,但不是疯子。

他站起身,望了一眼篱笆外的富贵街,其实没什么看头。整条街道是上京最为贫困的地方,住着的皆是佣户织户匠户各种江湖底层的人,普天之大,却没有属于他们的田地,好在还有一处安身之所。当然这不是他能解决的,这个世间贫苦的人太多,他不可能去救世,他只想本分的做好自己,不奴役他人就行。

此时,整片街道上除了老桑树下的一粒灯火,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灯火,出于江湖底层要忙于生计的缘故,富贵街上的居民没有精力和资格去享受上京的夜生活。

这也正是他愿意久居于此地的缘故,自他修行伊始,他便认为修行就该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心意自得便就是修行,至于能否悟道入道,只能由天由命。

所有的修行之人都相信天命、他也如此。

而至于逍遥是何意,在他看来,一百个修行之人可以有一百种定义。

而他的定义就是于此,心意自得。

他重新坐下,重新握住笔,可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写这篇教案,才能在明天让走进这座院子里的孩童都能听懂。

好些年来,他授课都是不需要教案的,但是明天的课程不同,为了让所有的孩童都能听懂并接受,还是写一篇教案为好。

常人仰慕修行之人,因为修行之人有常人不可能拥有的能力,比如飞天遁地,比如拈花成剑,比如撒豆成兵。

整条富贵街的人都知道西子是修行之人,除了他数不尽的年纪,他曾经心软,抵不住一个孩童在他面前哭诉,偷偷将孩童将死的父亲救活。

所以,整条街道上的人都说他是神仙,是堪比无相山上两位神使的人物。

他告诉这条街道上的居民,这样的话不能再说,不然要是被无相山的神仪殿或者朝廷的教化司听到,会被拉去杀头。

修行之人的身份其实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少麻烦,只是近些年来,那些不经事的孩童总是会吵着说,“老师爷爷,教我们修行吧。”

他会无奈的说,“你们并没有修行的禀赋。”

孩童会说,“那就给我们讲解什么是修行。”

他会说,“我给你们授课是修行,你们来听我讲课亦是修行。”

孩子们会说,“这才不是修行。”

他会问,“那你们认为什么才是修行?”

孩子们会说,“修行是能起死回生、移山填海的大本事。”

他经常会被孩童吵得焦头烂额,但他的乐趣也在于此。

今日白日,他抵不住孩童的吵闹,答应那些孩童,明日讲讲关于修行的事。

这便是他不知道如何写这篇教案的原因。

他的境界之高,五州少有,修行对他而言不是难事,而要让一群鸿蒙初开的小孩能理解何为修行才是难事,所以他反复多次,提笔多次,桌下已经有好几团他揉碎的纸。

他微微吐了口气,提笔写道,“人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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