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闻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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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颜被汤午那眼瞥得烦闷,心头火起。

那厢汤午却若无其事地将眼神收了回去,又温声安抚几句后,才缓缓起身,向老媪同妇人行礼道别:“老媪丢鸡一事,我已尽然知悉。但这鸡仔既已走丢几日,想来一时半会是寻不得了。”

瞧见老媪同儿媳脸上既悲又痛的神色,汤午又从袖中摸出几钱,“我知老媪困难,这权当是我的一片心意,且拿去再买一只,不必推辞了。”

老媪颤巍巍地起身,同身旁的儿媳一道,冲着汤午深深行了一礼:“汤吏心善,老婆子我却是受之有愧。”

汤午无法,只得拿了钱一一在案上排开,清点给老媪看了才开口:“现下您也瞧见了,这几钱实在算不得多少。我区区一京兆小吏,却解不了京兆百姓之困,是我的无能。此钱奉上,只为聊表心意,还望老媪务必收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过于激烈的拒绝反倒显得不识抬举。

老媪同儿媳对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如今家里艰难,汤吏进来也是见了的。既如此,我们也不拿乔,便收下了,倒是劳烦汤吏走这一遭。”

“为民分忧本是分内之事,还请老媪留步。”汤午示意两人不必再送,临走前倒也没忘了将孔颜拍在案上的金钗收了回来,拢在袖中。

刚出了这户人家,孔颜便愤愤不平地拦下汤午;“为何收了我的金钗,还不许我送?”

汤午从袖中拿出尚带着余热的发钗,稍稍躬身,双手呈到孔颜眼前:“劳烦郡主妥善保管此支金钗。”

孔颜轻哼一声,偏过头,却是不肯接:“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郡主。”见她不配合,汤午将金钗攥在手中,挺直了身问孔颜:“郡主将这钗送给老媪,是为帮她,还是要害她?”

“你这说的什么话!”孔颜扭头瞪着汤午:“自然是帮!”

“忙却没有这样帮的道理。”往日见了达官显贵,汤午虽然面上应承,心里却只有不耐烦的份。或是闻喜郡主同旁人都不一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透着贵族子弟身上难得一见的天真。

尽管汤午觉得这份天真过于愚蠢,却也让他意外地能够逐渐接受。

所以眼下,他便留了耐心,一点一点,掰开揉碎了,教给这位不懂事的小郡主听:“郡主既是想帮上一把,又为何会以金钗相赠?”

“自是因着老媪家贫。”孔颜丢给汤午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方才那宅子,内里局促狭小不说,庭院间、堂屋内,却不见什么像样的大件家具。”

孔颜见惯了好东西,自然对成色一般的物件瞧不上眼,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艰难的条件:“案桌、坐席都是旧的了,窗棂、藩篱我瞧着隐隐约约都有些脱落的迹象。”

她又禁不住感慨一句:“好歹是开春了,还不知去岁的冬日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这话不带任何居高临下的怜悯或惋惜,可以听出里头的一丝动容和担忧,便很有了几分与民共情的意味,惹得汤午也难免多看她一眼。

说到此处,孔颜更是一副遗憾的模样;“原是我来时匆忙,金叶子全留在车架上了,暗袋里倒不曾装上一把。”

她仰头去看汤午:“若是金钗不行,我身上还有旁的好东西,你瞧这臂钏、还有这玉石雕的环佩……”

“郡主且打住。”汤午眼见孔颜就要开始清点这一身的宝贝,连忙叫停:“郡主的穿戴自然华贵非常、无一不精。”他倒还顾忌着孔颜的性子,先照例奉承了一句,才琢磨着引出下句。

“自然。”孔颜扬扬眉:“且不提别的,单单论那支金钗,便是上回去长乐宫时,大母拿来给我顽的,还是高祖在位时赏赐的旧物呢。”

孔颜的语气间尽显骄傲:“我也见老媪家贫,日子过得着实不易,方才可是特地选了这金钗,正是因着它比旁环呀、钏的还要值钱许多。”

汤午沉声:“这便是了。”看到孔颜不解的神情,他又问:“这金钗既是出自长乐宫,还是高祖留下的贵重物件,天家造物,难道钗身便不会錾上标识?”

汤午的话来得又急又密,容不得孔颜反应,下一句接踵而至:“錾上标识后,老媪若果真拿去,熔了也好、卖了也罢,被店家认出,难道不是只会按盗窃相论?”

见孔颜急得开口要辩,汤午一摆手,止住了她:“午知晓,郡主怕要说,这分明是你自个儿亲手送了这支金钗出去,并不干老媪的事,是也不是?”

不待孔颜点头,汤午却紧接着发问:“可午倒要问一问郡主,旁人会信么?”

不错,旁人如何肯信?

闻喜郡主孔颜,横行霸道、无所顾忌。一双眼睛只望着天上,除了两宫与自家长辈,一贯谁也不爱搭理,见了不对付的权贵子弟,凭他父祖是谁,都要呛上几句。

平素最爱锦衣华服、宴游享乐,但凡受了些许辛劳便要叫苦不迭,是全京兆鼎鼎有名的骄纵脾性。

屈尊降贵出了内城巴巴地来给老媪送一支金钗?

这话便是最疼她的母亲当阳长公主刘姮听了也免不了要伸手来探一探:“阿颜莫不是病了?怎地好端端说起胡话来?”

“故而,午才有言,郡主此举不是帮她,却在害她。”汤午轻叹一声。

低头一瞥,见孔颜得了这番教训又是懊悔又是生气,想了想难得不忍,复又宽慰上一句:“但午深知,郡主这是怜惜老媪体弱家贫,才以金钗相赠,全然出于一片好意。只不过不曾与民为伍,不懂内情罢了,此事却是不能责怪郡主的。”

“自然不能怪我!”孔颜虽存了心要找汤午的差池,却也将这话认认真真地听进心里去了。只是她一贯骄傲,便是知错,旁人倒还罢了,这汤午,她是决计不能容忍自己就这样狼狈地在他面前败下阵来。

瞧着孔颜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认错的神态,汤午一哂,突然动了打趣她的心思。

转身将金钗交到一旁的琼玖手上后,冷不丁开口:“郡主的封号是闻喜二字,不知可有何来历?”

孔颜便是这一点极好,脾气来得虽快,去得更快。

她听了汤午发问,只当自己被请教了,如数家珍般将前因后果倒了个一干二净:“按汉律,我本该随阿父奉祀侯得一个‘奉祀’的封号。”

孔颜说到自身荣宠却是百般精神:“只是舅舅疼我,越级提了我做县公主,便赐以‘闻喜’二字为封号。此外,还另将闻喜县所属的河东郡划来做我的汤沐邑。”

“河东郡是富饶之地,可见陛下对郡主的殊荣。”汤午一拱手,这句恭维让孔颜十分受用。

才见她露出得意模样,汤午又张口提出质疑:“可午分明记得,闻喜县还是从前大汉初建,高祖沿袭前朝用的名字,待到先帝继位后便改了,自从也不再设立闻喜一县。陛下后来却翻出这个旧名给郡主作封号,不知郡主可理会其中内情?”

“哪有什么内情?”孔颜皱着眉想了一通,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其中关窍,自个想到什么,忽地笑开:“想来是舅舅每每一见我便乐得开怀,就拿了闻喜县的旧名给我。”

“只怕是郡主想岔了。”

汤午才说出这句,却已转了身往下一户人家走去:“依午看,闻喜二字,取的该是‘闻过则喜’之意。”

他的脚步平稳,声音听着也格外从容:“既是出于此意,便足见陛下对郡主着实偏爱。”

孔颜虽天真嚣张,头脑却很是机灵,此时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自己是被汤午耍了?

“汤!午!”

她一字一字往外蹦,说得格外咬牙切齿。

“闻过则喜”这话原是出自儒家亚圣孟子之口,本该是“人告知以有过,则喜”。

大抵指的是,对旁人指出自己的缺点或错误表示欢迎与高兴。

汤午寻了封号作为话题由头,又借了孔氏儒家门下先贤的话,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讽刺她呢!

听了道理还强撑颜面、不肯认错。

好个汤午,见他对待百姓尚算耐心负责,只当是个好的,却不成想在此处等着她呢!

孔颜三步两步迈得飞快,抛开身边的琼玖,才几步路便赶上了走在前头的汤午。

无论这是否出于舅舅本意,这位闻喜郡主都不满自己的封号被如此解读,端的是气势汹汹,才要张口反击,却见眼前晃过一抹过于明快鲜艳的嫩绿。

瞬间一花,偃旗息鼓。

众所周知,人在盛怒之下是极难把控好自身情绪的。

同理,盛怒的孔颜也无法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乱飞。

所以,她又一次借助那古怪而神奇的透视本领瞧见了汤午今日里衣的纹饰。

电光火石之间,脱口而出的话语就大变了模样:

“你今日怎么不穿那粉嫩嫩的桃花纹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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